相柳默然片刻,目光放空地投到芙蓉身后,声音里带着自嘲:“要有统一的声音、要有权威的引导、要让所有百姓都看到奋勇向前的榜样,这是先王至死都在构建的理想国。”
芙蓉咬牙:“玉兰的事、阿翠的事、我和积云的事,至今没有结果,挖掘真相不比粉饰太平更催人奋进?清除蠹虫不会让柳国走得更快更远?”
“即便刘麒同你这般想,其他人也未必。麒麟代表民意……很多事情刘麒左右不了。”
芙蓉不信。
相柳叹息:“阻挠你发声的都是你的敌人,但他们不是刘麒的敌人;他们也是百姓,他们的声音,刘麒也得听。”
“刘麒的心里就没有一杆秤吗?错的就是错的,监察司阻塞言路,刘麒就该出来拨乱反正。”
“他不能。”相柳冒然打断芙蓉。
“为何不能?!”
相柳没有回答。片刻后,他长叹一声转移话题:“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丰阳难道不会在心里同情你的遭遇吗?可他依然站在你的对立面;朔州春官难道不知抓我是在大兴文字狱吗?可他依然签署了逮捕令。玉兰的痛苦显而易见,为何仍有人执意表彰她?你的声音没有错,为何有人再三阻挠?因为这是先王遗志。在先王的理想国中,不该出现这样的声音。”
先王在位百余年,其意志已深深渗透到柳国几代百姓的生活里。麒麟既不能违抗君王意志,更不能违背民意所向,即使刘麒不站在芙蓉这边,亦是情有可原。
话说到这个份上,相柳已然是在尖刻地点评先王功过,芙蓉却依然不能接受:“只知服从先王,遵从民意,刘麒竟连是非都不分了吗?《直阳二三事》一经刊载,冰湖学社立即跳出来指责吴一;你不过写了几个字,便让州府春官坐立难安;上面没表态,便没有人敢捞你,外面的文人、百姓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敢——这就是先王想要的?这就是民意所乐见的?”
相柳一哂,语气有些莫名的怅惘:“先王最成功之处不是建立了触角遍地的监察司,而是在一代人心中建立了自我审查制度。那是一条无形的戒鞭,任何试图越界者都会被鞭笞得鲜血淋漓,你如是,刘麒亦然。他帮不了你。”
——是民意在自我审查,刘麒帮不了她。
芙蓉突然懂了。
非但刘麒帮不了她,谁都帮不了她。只要所有人还沉浸在先王描绘的理想国里,就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她想要挣的公道,没有在柳国的任何法律里被禁止,可这些是与先王统一思想、突出权威之声的布局相左的。没有明确的标准,没有发声的途径,只有主流和异见之分。在进行表态之前,人们只能先把自己框到界限里去,收束自由的思想,让手脚自觉被禁锢,主动揣摩上意,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就是相柳这个下场。
这才是先王的戒鞭。
可这就是柳国百姓的理想国吗?
那些愚昧迷信的思想,那些借着黑麒麟嗜血名号做的龌龊事,它们藏在主流声音之下,依旧冠冕堂皇地存在着。枷锁深重,血污满满,收束民意,举报成风,这就是追求法治的国家最终的样子吗?
先王一手树立了法治权威,可他终究站到了法治的对立面。他所构建的民意,那些绑架了麒麟与正义的民意,那些通过监察司转述的民意,真的是民意吗?
不,事情不该如此!
芙蓉坚定道:“那些监察者、审视者和阻挠者,都是蔡洋的帮凶!先王已逝,刘麒若有心,大可裁撤各地刺史和监察司!”
“裁撤机构容易,扭转一代人的思想难。这是一个时代的烙印,鞭痕深深刻入每一个人心里,即便是麒麟,也无能为力。”
芙蓉心下一沉:“……所以,我对抗的其实是先王。”
相柳点头。
芙蓉一叹:“我若要大声疾呼,求得公道,必先拔除先王烙在所有人心头的恐惧,是吗?”
相柳再次点头。
他没有说的是,刘麒帮她们,就是背叛先王;镇压她们,就是背叛正义。麒麟日夜熬煎,时刻体悟着本能和天纲的凌迟,这份痛苦,无人能够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