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立秋,炎热被丝丝凉意取代,平京早上,天光清照,屋宇通明,一路上人来人往,各有奔头。
一辆华盖马车停于大狱门前,黑衣侍卫抱剑下车,单手撩开靛蓝织银蝉纹帘。
众人所视中,一位玉面大官人下了车驾。
他身着华美鎏金官服,淡紫衣纱坠地,未带官帽,长发收束,仅有一寒玉簪佩于脑后,修眉微蹙,美目垂遮。
浑身饰品不多,袖间骨肉匀称的指头上戴有一枚色泽深润的翡翠扳指,将其清正淡漠的气质上增了几丝绝妙的华贵威严之感。
有人将他迎了进去,威严的府衙大门闭合,马车驻留在外头的翠树下,围观之众才叁两散去。
周琮无序地转动着那颗扳指,此为外祖父奚光启遗物,他素来珍惜,这次却怀着莫名的心情随身戴上。
大狱典狱长亲自引路,见他似乎无心应酬,便也不敢开口说些攀附之语,专心领着他下到暗室,来到一间重犯专狱前站定。
黄铜钥匙转动,铜门“吱——”的一声被打开,典狱长恭敬向周琮作礼:“就是此处了,大人自便,下官就在外头候着,若有需要您尽管吩咐。”
周琮看着那半开的缝隙,竟有几分退缩之感。
“有劳大人。”
指间的玉石沾染上体温,无法再为他冷下思绪,周琮抬手贴上这扇冰凉厚重的铜门,缓缓推开。
这间重犯铜牢,唯一的光源便是高墙顶端细细的窗口,为防逃脱,其中用砖石隔开,日光便在这缝隙中漏下,落在脏乱的地面上。
这是怎样的光景呢,昔日香车宝马仆从簇拥的安昌侯夫妇,如今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身着腌臜囚衣,露出伶仃的骨架,像两只怪异的老鼠,趴在角落望向门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玉环,她漂亮的五官充斥着青肿,眼睛却异常明亮,手脚并用地爬到他的跟前。
拉住他袍子一角,充满希冀地仰着头看他:“你是来救你爹我们的?”
周瑾安则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他。
周琮垂下眼帘,对上秦玉环的视线:“琮无此能耐,夫人说笑了。”
此时,于他来讲跟秦玉环说话反而轻松些。
秦玉环神色变幻,恐惧惊疑:“你……我知道了,你是来报仇的。”她撒开手,缩着肩膀瞅他:“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你要害我!!”
十七要上前将她拽开,被周琮抬手止住。
“今日午后便是行刑之时,琮无需多此一举,此间前来只为……”他终于肯看向角落里的生身父亲。
“应安昌侯之邀。”
秦玉环闻言,发了疯一样将手边的干草扔向他,尖利地叫喊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行刑?!”
“我们秦家乃开国功臣!随先帝从北到南,是先帝臂膀,当今国柱,凭什么行刑?谁告诉你行刑?!”
“来人啊!我要面圣!圣元那厮设局陷害忠良!”
“来人啊!!!!”
她好似疯癫,呼拉着干瘪的草席大哭大叫,经过周琮的脚边,扒着铜门要爬出去,却被十七一脚踹回,飞身落地,嗬嗬吐出一口血,垂头晕了过去。
而角落里的周瑾安对此却无动于衷,昔日夫妻伉俪似乎只是笑话。
周琮看着他枯槁的脸,淡淡发问:“不知侯爷邀约,所为何事。”
周瑾安精神状态比秦玉环要好得多,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挪近几步,走到了那几块光斑中,脸上斑驳的血色挠痕清晰了不少。
他浑浊的双眼上下打量着这紫色鎏金的官袍“琮儿……竟已官至叁品了。”露出了个讨好的笑。
周琮唇线平直,漠然看着他的窘态,并不接话。
周瑾安扯着笑,自顾自说下去:“你从小就是个钟灵毓秀的孩子,有此前途,也在情理之中。”
“哦?侯爷此话倒像是颇为了解我,可自记事起,侯爷便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更难言观我如何了。”周琮讥讽道。
周瑾安双手在身前交握,颤颤巍巍地点头:“对对,以前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话未说完就被周琮厉声喝断:“谁准你提她的!”
青年身形颀长,鸷视着他,同他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漠然已被满满的厌恶之色取代,一字一顿地强调:“你 不 配 提 。”
周瑾安局促极了,点头不断:“我不提我不提……我的错我的错,我狼心狗肺……”
周琮望着这个畏畏缩缩的干瘦老头,回忆如潮水卷来。
这么多年,这么多片段,原来他记的这样清楚。
幼年时,在满是药味的府中,期待他温暖的怀抱。
稍大点,在偌大的永宁宫里,祈望他分一半坚实的肩膀。
少年时,宫宴遥遥,盼望他投来的片刻目光。
长大成人之后,每次照面,都在揣测他是否对他们母子怀有愧疚之心,总想叫他好看,要他追悔莫及,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