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行闻言抬眸,清明锐利的一双眸眼色澹澹,正正与御案之后,高踞龙座上的帝王对视。
元承绎面色沉寒,剑眉之下一双虎目炯然,令人难以逼视。
在这般目光下,裴时行心无震恐,亦不曾错眼丝毫。
却终于于这方只有他二人的殿内启口出言。
六月中正是人间好时节,殿外日光大约已沉默地划过半圈日晷。
立政殿外是琼海池,池边楸树谢尽春紫繁花,此季只余秃枝遒干,莺鸟栖枝又惊飞。
紧合的深门背后,殿内话音一直未曾断绝。
元承绎在裴时行的话音里凝眉。
御座两侧,漆金方尊缶冰鉴沉默冰冷地矗立,金造深腹方口的兽首不断自口中吐出丝丝凉气。
好似要就此将殿内君臣二人之间的气氛冻结。
又好似在以紫铜双目,眼色幽幽地窥伺这一场密谋。
时至薄暮,一场漫长的对话方才结束。
玉面凝霜的裴御史衣袂带风,径自便大步出了宫门。
裴时行今日很不对劲。
元承晚知此人向来精力旺盛,虽日日躬亲于诸多公务,却效率奇高。
同皇兄不歇一日,却还每至日昃方才散朝的作风十分相类。
果不愧其少年状元之名,亦不愧为皇兄的肱骨倚重之臣。
可他今日自隅中便闭门书房,而后又入了趟宫,待再归来时便是这么一副经霜青茄子一般蔫答答的模样。
长公主步至中庭,只见裴时行独坐内殿。
身后是天暮西沉,滚滚浓云顷刻化作齿爪锋利的凶兽,通身斑斓金紫,似要扑将吞咬上来。
那男人一语不发,只默默擦拭他的佩剑。
此刻昼光黯淡,他又微低了头,叫人难以望见面上神情。
元承晚将目光落回到那清雪寒泉一般的宝剑上。
只见剑身于细纱中来回隐现,刃如霜雪,又锋利雪亮若江海清光,恰如其名——
正是他少时便惯使的那柄斩霜。
殊不似其主的清绝,这剑倒是有个杀意腾然的名字。
裴时行旬休之日,抑或晚间用过哺食,往往也会在庭中舞一套剑。而后待到酣畅淋漓时,必会用细麻帕子独坐拭剑。
男人修长指节认认真真擦拭过每一寸剑身,目色专注。
好似匠人在欣赏呵护一件难染纤尘的绝世瑰宝,又好似只是在同老友对坐谈闲。
他虽身为文臣,身手却丝毫不逊朝中武将。
平明时分霜寒未散便有剑气呼啸不定。彼时电光如流,飒飒擦过郎君素衣,皎然若游龙有势。
虽舞到后头,长公主的视线总会不由自主落在男人扎束紧实的一截劲韧细腰上。
以及再上头,被薄汗细浸的一层单衣。
衣下块垒分明的皙白肌肉若隐若现,随他的呼吸愈发紧绷清晰。
可她是何许人物,自幼便在锦绣膏粱里看遍风流,而后更是上京销金窟里的红人常客。
元承晚自然能辨出,美色背后,裴时行的身手亦是绝不容小觑。
且不同她看遍的那些,这人一招一式间不沾丝毫脂粉气,行云流水的简练里却多暗藏杀招。
竟是难得的凌厉峻峭。
旁人亦好似可以自这酣然剑气中窥见另一个裴时行。
冷漠、狂傲、凶虐,却又惊艳到眩目。
但无论裴时行哪副模样,长公主都未曾见他如此刻一般消沉。
剑光如雪锃锃晃在俊秀冷面上,令他整个人都沾染一丝鬼气。
连那张堪称裴氏子唯一优点的俊容亦黯淡不少,甚至神色间隐隐有种不羁自沉。
他毕竟是血肉之躯,莫不是近日太过劳累,染了风寒?
元承晚原本由听云扶着,思及此当即便后退了半步。
又将香薷的缂丝绣帕轻轻掩在口鼻,而后铱錵关切出声:“驸马面色不佳,莫不是身子不适?”
裴时行闻言抬眸,眸色亦是沉沉死气,话音平中泛郁:
“多谢殿下关心,臣未觉不适,亦不曾染上风寒。”
他看上去实在颓废又自弃,元承晚点点头,复问道:“那你是怎么了呀?”
她放下掩鼻的丝帕,又遣了身后众多女史,只一人步上前去。
而后微微倾身,凑近面前的男人,试图观察他的神色。
她生来瞳色浅淡,光芒下极易折现出清透的淡漠之色。
可此时此刻,里头映出他的样子,竟有几分柔软。
裴时行垂下眼去。
终究还是天真不知事的小狸奴。
极容易便对着凡世间皮相好的坏男人心生怜悯。
他终于开口,清越的嗓音亦有些沙哑:
“周旭的近随昨日自戕而亡,临死前写下伏罪书,指认臣才是下药一事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在书中交代,周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