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近几年望海州破产的百姓急剧增多,上缴的税款与往年数量相差不大,物产却不同了。各县征收的物产依照地利,原是不同的。有些县适宜种植茶树,收的便是茶叶;有些县丝织业发达,征收的就是丝绸绢布。望海州临时改征,多交铜钱。百姓原先准备的物产就要交由官府折价,其中稍有些价钱上的偏差,便不知道漏了多少财帛去。这样的行径叫“折变”。原先的望海州刺史刚刚告老还乡,望海州内税收上的问题才暴露出来。望海州距离鼎都甚远,皇帝便选了在这方面颇有才干的孙学士继任望海州刺史,为的就是查一查当地的问题。“孙学士能一展所学总是好的。”阿四半懂不懂地看完,放下奏疏,抱着皇帝的手臂玩笑道,“知道她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以为她是嫌我愚钝不肯再教导,连夜跑走了。”皇帝伸手抚开阿四鬓边碎发,含笑道:“我儿最是聪慧不过的。”阿四还有些奏疏上的问题没看懂,但一听阿娘的夸奖,得意之下也尽忘了。她贴着阿娘说了一会儿话,等冬婳上前说起哪个官员来回话,阿四起身告辞。等走出门,阿四才想起,她今日去弘文馆其实想问问,盛世之民是怎么样的。之前她听了孙学士的一番话,细想之下,发觉这世上竟没有真正能叫民众过得舒坦的时候,有记载的也多是传说之中。她回丹阳阁翻了一夜的史书,即便是史书中大肆夸赞的几个明君朝代,百姓也不过是一年挨饿半载,和一年挨饿三月的区别。从会饿死人的变成吃不饱饿不死就足以成为盛世了。暴秦之前,多国林立,百姓还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余地,若是一国苛刻,便举家逃亡。而大一统之后,百姓的选择反而日益稀少了。阿四读到汉史,朝廷苛刻,反倒是某一封国百姓生活平和,庶民纷纷逃至封国。反倒是叫当时的天子对分封的诸侯国产生了深切的忌惮,制定政令遏制百姓出逃。历朝历代的税法改革,基本上是变着花样掠夺民财。大量对于此类政策的夸赞,也并非是出于百姓的角度,而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俯瞰。条条框框都是为了让国库富裕,财帛只会从无根基的百姓身上榨取。而这些钱,全都供给皇帝、权贵的生活。阿四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坐车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回首望庄严肃穆的皇城,一时间竟觉得布满血淋淋的痕迹。阿四举手过额,遮住了夺目的太阳,苦笑:耳之主听,目之主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阿四往日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兴庆宫玩,今日倒是太上皇首次见到小孙女满脸愁绪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人,好似背了天大的烦恼,魂不守舍的。太上皇走到阿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怎么?阿四是碰见何事了?为何愁眉不展?”太上皇地位超然,已经算不得朝廷中人,兴庆宫在阿四看来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多说些也无大碍的。阿四想了想,就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我原是以为天下大乱,太\祖真是为国为民才揭竿而起,现在再看,竟无一是为百姓,多是为自己的。”太上皇哂笑:“世上人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百官称皇帝一声圣人,是百官万民希望皇帝是个圣人,而做皇帝的人是做不成圣人的。”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太上皇活到和太\祖差不离的年岁,说起祖先的事早已没了敬畏:“立国之初,百姓大都是过得不错的,这并非是朝廷收税如何宽宥,而是朝廷初建,杂事繁多,一时间顾不上百姓罢了。且战乱之后,百姓手中确实没有多余的家财。等到各地的官吏到位了,最要紧的事,就是防止各地官员监守自盗。说句难听的,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吏连我——天子的钱财都敢贪墨,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所以说,太上皇至今想的也是切身利益,哪怕阿四方才还在为百姓叫屈,太上皇也是很难往心里去的。阿四表情愈发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婆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官员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要苛待百姓,要是人人都是如此,将来我朝和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太上皇揉揉孙女的头,对小孩子的情绪妥协,安慰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前朝姓杨,咱们姓姬呀。如今姓杨的人满朝都不见一人,而姓姬的人大都锦衣玉食,这就是区别了。”说着说着又不对味了,太上皇及时改口:“这种事我做不到,还有后来人嘛。说不定阿四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嗯?我们去传歌舞来看好不好?百戏?”大人有时候根本不能完全弄清楚小孩在难过什么!阿四气得哇哇大叫,扑进大母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哭累了抱着太上皇的脖子打嗝:“我要看歌舞。”太上皇再没有不依的,幸好老来腰还算牢靠,抱着小祖宗往坐床上一放,叫来内官吩咐几句,务必叫阿四今日玩得尽兴。也许是心中莫名的情绪随着哭泣溜走了,阿四当真不再将这事挂在嘴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长大了一定会不一样的。一如先前的约定, 太上皇决定在夏至之前带着阿四搬到九成宫去避暑。或许是阿四先前骤然大哭的缘故,之后的一段时日太上皇对小孙女额外的温柔关怀,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较为新鲜的事, 在如今皇帝的幼时, 太上皇多作为一个严母,慈爱的角色是由昭安后(太上皇的母亲)扮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