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芙蓉病情稍微稳定,相柳便回自己府上去了。
暖衣阁传来吴一的消息,他已正式成为积云的助手,正在着手刊印直阳之事。积云给芙蓉捎来口信说,端州拟为玉兰立碑作传,颂扬她扎根大山培养英才的事迹,宰辅阅后,留中不发。
芙蓉看完这消息,不知为何竟觉得理应如此。哪怕她一生都未与身处芬华宫的“刘麒”有过任何交集,但她就是相信,刘麒不是会赞美玉兰苦难之人。
不久后,吴一署名的《直阳二三事》在芝草付梓,暖衣阁背书,舆论哗然。
诸多学子着书立论痛骂端州黑幕,处女血升迁荒谬至极,人口拐卖猖獗至此,刺史监察之职名存实亡等等;也有学派赞美玉兰美德,上书要求赶快为玉兰建祠立碑,向全国宣讲她的事迹。发掘黑幕一派自然是吴一带头论战,支持掩盖黑幕中最出挑的一派乃是冰湖学社。
冰湖学社历史厚重,正堂高悬“天下为公”牌匾,是为办学志向。当朝多位高官皆有冰湖学社求学经历,先王早年更是亲自为学社匾额重新题字。又因先王常以戒鞭警示众人,学社有意效仿,在正堂供奉戒鞭一条,激励学生不忘先王之志。
学社中有一位叫丰阳的学生最是能言善辩,他甚至把先王戒鞭的激励付诸实践,时常身上带着一条,用以警示自己。丰阳每每下场论战,总把吴一气得七窍生烟。倒不是吴一学术不精辩不过丰阳,而是丰阳立论善于用典,摆明欺负吴一不懂常世典故。吴一本想用昆仑典故回击,奈何普通百姓看不懂,只求文章诘屈聱牙,那便失了明辩真理的本意。吴一气得毫无办法,多次在芙蓉面前大骂丰阳不要脸。
芙蓉至多笑笑,给他倒杯热茶,说一句丰阳就是这样的人。
没过多久,相柳处理完手头事务,应邀在宋府住下,时常陪着芙蓉。
芙蓉的姐姐扶摇也回来了。
扶摇是个精明干练的女子,和芙蓉的懵懂天真不同,宋府未来的女主人已经初具风貌。她给芙蓉带了许多礼物,抱着妹妹直叹病了瘦了,恨不得以身相代。她抬眼看见相柳负手立于一旁,以为相柳是芙蓉在外认识的对象,当即冲上去质问如何照顾妹妹的,吓得芙蓉好一顿解释。
然而,芙蓉的最后一程除了家人,只有相柳,妹妹眼里欲言又止,相柳神色冷冷清清,扶摇又哪里还不懂?不过又一场单相思罢了。
扶摇叹一口气,用力抱紧妹妹。
扶摇回来后,芙蓉返回芝草的消息便在同龄人圈子里不胫而走。当年与芙蓉玩得好的姊妹们纷纷来访,少有的几个见了相柳,也是藏不住那怦然心动的神情。芙蓉见状都是一笑而过,若相柳那么好追,深闺女子靠所谓才情和容貌就能打动,那他也太过平凡了。
芙蓉趁着精神好时,少时玩伴见了一轮又一轮,可真正令她有交谈欲望的,也还是相柳、吴一和积云。大抵是少时玩伴无人不知她出走之前的事,看她的眼神里多是怜悯,而新结交的这几位友人,大家有共同目标,那是相见恨晚的感情。
后来,吴一和丰阳的论战陷入持久战,吴一实在是骂不出新花样了,芙蓉便寻了机会帮他润色文章。芙蓉虽然出身商贾,但也是正经读过书的人,她虽不亲身上阵参与骂战,充作枪手替吴一梳理典故却是绰绰有余。有时候芙蓉挑灯夜战,也同吴一一般被冰湖学社之人气得火冒三丈,相柳就闲闲地坐在一旁帮她打扇,偶尔在关键之处提点她一两句,文章立意登时又更上一层楼。
夜风微凉,芙蓉一如以往地在书房给吴一润色用典,相柳掌灯倚靠在窗边。晚风穿过相柳长长的黑发,吹来一阵沐浴之后的清爽气息。芙蓉提笔欲写,火光跳动间瞧见相柳眺望长夜的目光,那么悠远又怅惘,于是手臂悬停间落下好大一滴墨迹,她顿时手忙脚乱地哇哇大叫起来,叫着叫着又笑了。
相柳起身走到她身边,抽出被她污染的纸张,上面是吴一歪歪扭扭的字。吴一正拐弯抹角地骂冰湖学社之人人面兽心,芙蓉清秀的字迹批注其间,正好写到论述“天下为公”这段。吴一只写了开头,芙蓉在旁边以工整的小楷批注到:天下为公我为母。然后画了个表情,可以想见芙蓉写这话时狡黠的表情。
芙蓉兀自笑嘻嘻的,相柳渐渐沉默下去。他看得出来,“天下为公我为母”不是芙蓉突然想到的反驳之语,她若最初是借此暗讽冰湖学社强行曲解玉兰本意,之后便是笑往日旧时光——在遥远的过去有人陪她一起笑过“天下为公我为母”这句话。
芙蓉笑着笑着停了下来,她走到相柳之前倚靠的窗边,伸头出去看那皎洁的月光。她感叹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大同世界,若我有命看见,该有多好?”
相柳放下纸张走到她身边坐下,清冷的月光洒到他身上,宛如谪仙。他意有所指地说:“你想看见,就要亲自去创造。便如助露峰把柳国从蛮荒破败中救出,确立了各项制度雏形;便如先王率领臣工奋斗百年,方有柳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