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了仁重殿的掌事宫女晚霜。
芙蓉正想做个禁声手势,整个仁重殿已哗啦啦地跪倒一大片,几声唱和过后,君王驾临,满殿皆惊。待她走到配殿时,相柳已经站在门口迎候了。
相柳朝她施礼,她略一点头,屏退所有人,和他进了屋内。
这间配殿被相柳用作书房,书案上奏折堆积如山,怕是悬梁刺股都难以看完。相柳看都没看那些奏折,把芙蓉引到窗边的茶几处,亲自烧水煮茶。
不多时,清香的茶水被递到芙蓉跟前,芙蓉伸手接过:“多谢。”
相柳的手一顿。这般一本正经,像极了刘王和刘麒在公开场合对话的语气。他眉峰一挑,示意芙蓉有话直说。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让刘麒为我亲手烹茶。”芙蓉喝了一口茶,却没有心情感受茶水的甘甜。
“上天选择了您,您便有资格让我做任何事。”相柳不带感情地说。
“刘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芙蓉突兀地问道。
“主上何出此言?”
在芬华宫中,人前相柳一贯称呼芙蓉为主上,只有在私下里,相柳才会称呼她的名字,一如还在下界之时。
可现在这个称呼突然冒了出来,就如同与“刘麒”相对应的,只能是“主上”。
“我几次向不同的宫人提及‘相柳’,宫人皆不知所云。宫人口中的刘麒和我认识的相柳差距甚大,让我迷惑。”芙蓉照实说来,“我不知我所认识的相柳,是否只是刘麒为了考察我而披上的一层虚假人皮。”
相柳握着滚烫的茶杯沉默许久,方才讥诮道:“主上该问,‘相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芙蓉从善如流:“相柳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便如您所见,相柳在端州敢杀不义之人,在芝草敢与丰阳针锋相对,敢同食人恶妖兵戈相见,敢为思想自由身陷囹圄。”相柳垂眸说道,仿佛说的这个人不是他自己。
“那刘麒……?”
相柳一哂:“刘麒讲仁义,重民生,宽和待人,不嗜严刑峻法。端州侯蔡洋敢欺负他仁义天性,冰湖学社确信他是先王附庸。他出生起便受万民期待,立于柳国法治之外,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民意,也是麒麟仁慈软弱的体现,所以他不轻言、不妄言。”
说到这里,芙蓉这才理解了当初端州侯为何敢在直阳就大喇喇地到客栈找相柳谈条件,而相柳又为何绕了一个大圈子宁可让她去出头。
麒麟在国家中是个太过特殊的存在。他既被仁慈正义的天性所捆绑,又被民意的反复无常所掣肘,偏偏还官居宰辅,他的介入不但不会被官员信任,还会削弱法律的程序正义,于是,他只能借暖衣阁让真正的民意来发声。
见芙蓉久久不言,相柳自嘲道:“害怕吗?相柳和刘麒是两个人。”
芙蓉摇头:“我只是好奇,为何宫人只知刘麒,不知相柳。若相柳也是真实的你,为何百余年来只有茶嫣等人知道。”
“因为先王不允许‘相柳’存在。”相柳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芙蓉不解,相柳却并不打算深入解释,而是继续问道:“相柳和刘麒,您喜欢哪个?”
芙蓉想了想,理所当然地说:“何来喜不喜欢一说。相柳和刘麒都是你,一个是人性的你,一个是神性的你。你是麒麟,天帝赋予你与生俱来的神性,可你在这人间行走百余年,看过红尘风风雨雨,学会凡人七情六欲,人性渐生,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昔日我在牢中,刘麒和相柳之间,您说您选相柳。”相柳不知为何,突然提起在芝草时的事情。
芙蓉笑了笑:“如果一定要选,我现在依然选择‘相柳’。我喜欢相柳啊。”
这样坦然地说着喜欢,让相柳一时间不知该感动于她的信任,还是负疚于这份感情。他放下茶杯,倚靠到窗栏边,目光灼灼地看着芙蓉:“就像妖魔都有自己的本名一样,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相柳是相柳,不仅是刘麒。”
“承认自我,认可自己的存在和意义,于是有了‘相柳’,这多好啊,为何先王不允许‘相柳’存在?”
相柳嗤笑一声:“因为我曾质疑麒麟为王生为王死的命运。”
“唔……”芙蓉低声应了一声。
她知道相柳没有完全说实话。
相柳对麒麟与生俱来的命运的质疑,从选择陶唐为王之前就有了。哪怕他骨子里忧心百姓困苦,他也宁愿冒着天谴的风险二十九岁才选王。能让他与先王矛盾深重到直接抹杀‘相柳’存在的,绝不仅仅只是质疑这么简单。
可相柳此时不打算细说,芙蓉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她说:“代代刘麒为王生、为王死,我不需要。我需要‘相柳’陪伴身侧,提醒我,扶持我。”
相柳挑眉:“‘相柳’作为麒麟,可不够善良。相柳乃上古凶神,蛇身九头,食人无数,所到之处,尽成泽国。”
这与麒麟本性完全相反的寓意,可见当年先王与刘麒在麒麟的自我上产生过多大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