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和相柳离开蓬山之时,天色已晚。
两人骑乘使令跨越内海飞向柳国,天际一轮新月映照海面,波涛阵阵。潮湿的晚风吹起了相柳的鬃发,黑亮长发烈烈扬起,清冷孤高,扣人心弦。
“您在看什么?”相柳转头问。
“你。”
相柳眸光一闪,没有说话。
“我已想好改元年号。”芙蓉说。
“哦?”
“新年号就叫长柳吧。”芙蓉言笑晏晏,目光依旧没从相柳身上挪开。
相柳顿了很久,方才淡淡说:“好。”
芙蓉正式入主芬华宫后,相柳特地给她安排了个活泼伶俐的贴身侍女,名唤朝露;又怕她无聊,弄了只凤凰给她养,凤凰还时常飞出去听了别国新鲜事来告诉她。
新刘王坐拥偌大的芬华宫,光是起居殿宇便有十数座,一重重坐落在一阶又一阶的丘陵上,真可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无论是最大的还是最华丽的宫室,都没入芙蓉的眼,她最终选了仁重殿一阶之上的宫宇作为君王燕寝,每日站在露台便能看见仁重殿的灯火,近得几乎毗邻而居。
仁重殿历来是宰辅居所,柳国历代君王都没有如芙蓉这般住得如此近过。
君王和宰辅关系不一般的传闻在宫内不胫而走,传得有声有色。当然,这些绯闻都是宫人寂寞的私下谈资,他们皮里阳秋的闲话自然传不到芙蓉耳朵里,相柳对此也只字未提。
芙蓉忙完了登基大典,紧接着不是大展宏图,而是被相柳拘在宫里一刻不得闲地学习。
她从未入朝为官,如今一跃至高位,便显露出很多知识结构上的缺陷。相柳安排三公给她轮番上课,系统学习柳国社会治理体系,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一样不落,直把她学了个头晕眼花。
前朝官员早已习惯按照既定规章制度行事,新君即位也不过是行政手续上从加盖白雉脚印变成加盖玉玺,柳国实际大权依旧掌握在相柳手里。
芙蓉每每学到深夜,眺望窗外仍能看见仁重殿不熄的灯火,这才意识到相柳在宋府陪伴她的那段时日,究竟放下了多少事务。
宰辅的休息时间并不比新王多。
时光飞逝,新君即位已近半年。
很多事情芙蓉不是不懂,而是不习惯。
就如同玉兰一事,她还是个平民百姓之时,可以朴素地认为下安村没一个好人,所有伤害过玉兰和阿翠的人都应该受到惩罚,参与人口贩卖的卖家和买家都应该入刑,这才足以体现法律的权威。
可当她肩负起柳国兴衰之后,思考问题便渐渐像相柳一般看得多、说得少,遇事很少立即表态了。若对下安村所有人处以极刑,会否刺激其他买家立刻杀害被拐卖的受害者?于是她发表意见之时,就必须考虑解决方案,诸如自首情节、减刑标准等等……
芙蓉觉得很累。
那种无法适应环境的失落感,令人无所适从。三公给她留下的考题她若遵从本心去答,常常能见到失望的眼神。太师偶尔会说,这些考题都是先王曾经处理过的事件,而先王的处理方式如何如何。
先王。
作为芬华宫的上一任主人,先王在此居住了百余年,相比起陶唐入主芬华宫时的成熟稳重,芙蓉显得太年轻了。
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还学得如此辛苦,天然得不到朝臣的信任。
有时相柳会拿一些事务给芙蓉独自处理,全当练手,芙蓉做出决断之后,大臣们也会拿去给相柳过目,只有相柳认可之后,方案才能被执行。
如果相柳的意见与芙蓉不一致,哪怕只是相柳在阅读芙蓉御批时皱了皱眉,大臣们也会询问相柳的真实意见,然后去规劝芙蓉,劝到芙蓉和相柳意见一致为止。
当年的芬华宫中先王陶唐说一不二,后来相柳独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即便此刻相柳有意把芙蓉推到台前,她也依旧黯然失色,难与之前两位争辉。
芙蓉清楚,朝臣对她的质疑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柳国上下因君王即位焕然一新,臣工百姓信任的是君王这个符号,不是芙蓉这个人。只有她不断地参与事务,果决地处理好更多问题,才能树立起威信,赢得信任和爱戴。
平日里,芙蓉内心的波澜无人可说,唯独在相柳面前可以一解苦闷。可这段时日实在积攒了太多事务,私下里她连相柳的面都很难见到。某次夜深人静时,她对侍女朝露说:“我想见相柳,不知他在不在。”
朝露一脸困惑地问:“相柳是何人?”
芙蓉这才惊觉,这偌大的芬华宫中人人知道刘麒,却鲜少有人知道相柳。
又数月,芙蓉终于适应了三公的地狱式教学,处理各项事务渐入佳境,这才稍微得空,晚间有时间闲逛。
掌灯时分,芬华宫中点起灯火,暖意融融地照亮各个角落。
芙蓉晚饭后没带任何侍从,悄咪咪地散步到了仁重殿。
甫一进门,便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