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芙蓉明明已经做好决定,却依旧反复摩挲手中“问道”,心乱如麻。
她确实心软,今夜的相柳却展现出了超出麒麟本性的冷酷。
相柳一眼洞穿了芙蓉的纠结:“你在害怕?”
“没有!”芙蓉立刻矢口否认。
芙蓉答得太快,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相柳一叹:“无论我做了什么超出你预期之事,皆因我必须把柳国的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我并非生来冷酷。”
“……”
“黑麒麟嗜血的传闻甚嚣尘上,百姓心中已有成见。”相柳顿了顿,“我不希望你也如此。”
“我……我只是担心,你提议诱杀蔡洋有违麒麟本性,是否感到身体不适?”芙蓉紧张地解释起来,“王与麒麟共同治理国家,我若心软,你当然应该强硬,我并不害怕。”
我明明那么喜欢你。
相柳低头一笑,昏暗的灯火中,这个笑容浅淡到几不可见,又透着一种疲惫的苍凉:“麒麟本性如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百姓因对麒麟仁善印象根深蒂固,故而仅凭臆想便怨恨我。你若对我有看法,一定要跟我说。”
“我……”芙蓉欲言又止。
“当年春官大肆抓捕替玉兰发声的文人,百姓自然而然地认为此乃我之授意。民间怨怼我不替玉兰发声,我却无从解释。今后若有类似事情发生,我希望你能给我解释的机会。”
“……”
芙蓉如今登临玉座,自然明白当初春官是揣摩先王遗志后擅自决策,此等小事根本无需宰辅过问。她当初也怀疑过刘麒立场,却不知他经历过这般百口莫辩之时,于是惭愧地没有作声。
相柳却误会了她的沉默。
芙蓉的不安写在脸上。
相柳对意图延续先王遗政的蔡洋确有斩草除根之意,民间自由意志好不容易星火重燃,监察司绝不能东山再起。芙蓉不肯同他说她内心的想法,他就必须解释清楚他的意图,否则先王当年如何一步步对他误会重重,芙蓉对他亦会重蹈覆辙。
“……你可知,我为何反对监察司?”
芙蓉这回终于答得干脆:“反对监察司只是形式,我们实际上反对的是操纵思想、控制舆论,反对的是完全跟随个人意志的思想大一统。”
“对,但也不仅如此。监察司是先王的刀。先王把自己的声音塑造成唯一的声音,当他能操纵思想,他就能用这把刀,随时杀了我。”
芙蓉悚然。
麒麟乃天纲之外的神兽,能飞天遁地、操控术法,又有使令随身,要杀麒麟宛如痴人说梦。然而,麒麟受制于君王诏命,又不能受血腥侵扰,更是民意的实体,君王、民意皆能轻而易举要了麒麟的命。
陶唐即便没能找到封印之术,但当他掌握了民意,就掌握了控制麒麟的刀。若民意沸反盈天,麒麟必定罹患失道之症,直至全身溃烂痛苦而亡。
依相柳个性,焉能把屠刀交到别人手里?
“监察司匿名执法,一切规章从未明文于纸上。它独立于柳国法治之外,受先王意志驱使,这本质上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相柳深重地叹息一声,“若监察司沉渣泛起,便是将一把能杀了我的刀,交到未知之人手里。”
芙蓉蹙眉:“先王退位多年,仍有拥趸伺机而动。他们想用监察司钳制你?……不,他们是想通过钳制你,来威胁我。”
相柳冷道:“所以,蔡洋和吴一这场仗,实际上是你我和先王的一场仗。这场仗不能不打,不能不赢。”
——先王故去,相柳却依然在和他斗。
相柳谏言诱杀蔡洋,是为了自己,也为了芙蓉。然而,他纵然有万般道理,最后依然选择尊重君王的决定,尊重芙蓉的选择。
吴一和积云曾以一己之声震碎了端州金钱与权力的合谋,蔡洋必须要让所有百姓看清他们的下场,他要向所有人证明,钱与权才是发声的资本;新王想要废除监察司,也得看先王旧臣们答不答应。
——这是一场对自由与本真的言论的扼杀,是对百姓思想的规训,是对新王和麒麟的警告。
芙蓉道:“我不相信人心会自觉一统,百姓越自由,便越没人能拿起那把逼杀麒麟的刀。我希望民间报房如雨后春笋,希望百家争鸣,希望有一种权力能跳脱柳国统治阶级之外,去监督去约束,去表达去引领。我要给人们舆论监督的权力,而不是依靠一个机构去监督舆论。这次,便是暖衣阁的舞台。”
芙蓉想起灵台之中相柳那张鲜血淋漓的脸,戒鞭抽在脸上,更像个烙印,一种示威。
先王即便逝去这么多年,依旧如阴影一般笼罩在相柳身上。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相柳察觉了芙蓉落在他左脸上的炽热目光:“戒鞭抽在身上很疼,它让人学会闭嘴。不要把执鞭的权力交到蔡洋之流手上,更不要让它抽在你的脸上。”
芙蓉用力握紧“问道”。永远越不过去的先王,到底是她的深渊,还是柳国最黑暗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