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卵果开始松动了。
众人屏息以待,那金黄的果实随着微风吹拂,啪地一声,坠落于地。
卵果裂开,一只小小的、四蹄蜷缩的梅花鹿跌了出来。
里木只结人的卵果。
这孩子是半兽。
梅花鹿身上沾染了些许粘液,就这么无知无觉地挣扎出卵果外壳。半兽会本能地在人与兽之间转化,即使她还没真正睁眼看过这个世界,为了更好地脱离卵果,她渐渐转变成了女婴模样。
一阵寂静之后,人群陡然发出失望的叹息,议论声四起,芙蓉不时听见“我就知道”、“果然如此”、“诅咒”之类的词语。
柴的妻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恸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间或嚎哭着“第三个了”;柴也呆呆站在一边,面色阴郁。
谁都没去把那孩子抱起来,任由泥土沾满她全身。
芙蓉皱眉上前,有璧玉村长老比她更快一步,上前抱起孩子。
目章也走到柴身边,聊胜于无地安慰他。
长老将孩子向围观村民展示了一圈说:“又是半兽。”
仿佛咒语一般,立即有村人就近找来农具,在通往水边的村道上挖了个浅坑;又有妇人回家找来绣花针;还有男人拾来薪柴,在一边架起火堆。
芙蓉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妇人在火堆上烧热了绣花针,一个健步冲上前去,把针狠狠扎在女婴眼皮上。
女婴尖声哭叫,却被长老死死按住,妇人抽出带血的绣花针,重新投入火中,如法炮制地刺瞎她另一只眼。
芙蓉吓呆了,眼睁睁看着村民又从女婴十指指间刺入烧红的钢针,这才想起来该去阻止。
恰在此时,山风呼啸。
狂风卷起火焰窜天而起,相柳脚下传来六月压抑的喉音,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一闪而逝,而后万籁俱寂,流淌着憎与恶的风悄然远去,渐渐止息。
芙蓉对一切恍若未觉,绕过火堆想要上前,却发现手腕被相柳紧紧攥住,用力得关节都泛起青白,痛苦得几欲颤抖。相柳面色凝重,低声说:“稍安勿躁。村民群情激愤,你若贸然上前,必有死伤。况且他们手法娴熟利落,现在才救,怕是晚了……不若静观其变,别忘了,你为查清‘天罚’而来。”
芙蓉咬牙:“静观其变个屁!那女婴此时不救,便永远没有机会再救!”
相柳不欲多说,而是劝道:“这是溪县经年累月沉淀的民俗,你救得了这个,还有下一个,溪县有千千万万个村子,你救得来吗?忍一时之苦,你能救更多人。你已接近‘天罚’真相,不可就此功亏一篑。”
“还查什么天罚的真相!你看他们是如何对待半兽的?我若是天帝,我也要罚得他们断子绝孙!”
芙蓉说的虽是气话,却也不无道理。这些村民配合默契,想必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此事一旦有人开头,村里便会竞相效仿。天帝一次次给他们带来半兽孩子,既是一次次试探人性,又是一次次给他们赎罪机会,包括这个女婴。可惜,先王驾崩之后,溪县百姓对半兽的偏见再无朝廷约束,以致天帝震怒,里木枯槁,渐渐生机断绝。
是璧玉村人亲手把天帝给予的“赎罪券”变成了“天罚”。
相柳一叹:“你现在冲上去,然后呢?你肩上挑着柳国法治之名,你不可能为了青雀的正义随随便便杀光整个璧玉村之人。对半兽的厌恶和对‘天罚’的恐惧会催生一个又一个渠,今后还会有无数个青雀失踪;溪县穷苦,人人以弱者自居,他们要人钱要地要孩子,这些‘弱者’的民意洪流,你又是否能釜底抽薪?”
说来说去,相柳不过一个意思,在应对之策确定前,以静制动,大局为重。
芙蓉的心突然冷了下去。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柳国黑麒麟带给百官的恐惧。
民间轶闻有言,早年雁国内政动荡,曾有一男子兵不血刃从玄英宫中绑架了延麒。其所用之法,便是找来一个婴儿置于妖魔口中,要挟延麒。麒麟仁善,不忍婴儿丧命,乖乖束手就擒。
若是易地而处,刘麒绝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不利境地。在刘麒的逻辑里,麒麟身份贵重,一旦失踪,必定举国动荡,若是引发内战,又是一场生灵涂炭。一个婴儿与数十万亡魂相比,麒麟本性中的那点爱与冲动,根本不能湮灭理智。
正因刘麒的仁善总是体现在大局上,于是反衬出他对个体命运的沉沦竟是那样冷漠。个体的生死不足以同柳国百姓的命运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芙蓉作为君王能理解,百官却未必愿意理解,这也是官员中不乏有人相信黑麒麟嗜血的原因之一。
而此时此刻,芙蓉能理解的,和亲自面对的,终究不一样。
她眼前有个活生生的婴儿需要拯救,那臆想中的数十万亡魂却不曾发生。如果说柳国百姓的命运是一座大山,那眼前那女婴的性命只是一粒尘埃。
现在这粒尘埃压在芙蓉心间,重逾千钧。
“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芙蓉